吻鸠
1
“殿下,陛下首先是君,其次才是您的父亲,您可以爱他,更要敬他畏他。”
“皇命不可违!”
奶母的语气第一次这么严厉,我不明白什么是君什么是敬畏,却本能的觉得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。
重要到,一向对我疼宠至极,会抱着我偷偷流眼泪的奶母对我变了语气。
我懵懵懂懂点头,一派纯然乖巧,下次见了那个威严的男人果然得体很多,眼神是孩子的濡沫,姿态却带着恭敬。
面目威严的中年男人破天荒摸了摸我的头,我克制着避开的本能,面上带着一点不自然,却抬起了头。从中年人的瞳孔中,我看到了自己,面容童稚,神色濡沫。
男人走后,我的奶母抱着我掉眼泪,我的妹妹在襁褓里啃着脚丫,宫里这个月的份例多了一点,奶母保住了手上的玉镯,妹妹有了厚实的热食,我也换上了新衣服。
天翻地覆。
很难具体的描述我的感受,只有我自己意识到自己有哪里不一样了,混沌蒙昧的大脑奇异地出现一点清明。
2
我成了所有人眼中最得宠的公主。
我的女红被最好的绣娘称赞,我的丹青让大家眼前一亮,我过目不忘的本领在夫子口中流传,我的大字被其他公主借阅临摹。
我花了五年时间,走进那个中年男人的视野里,被他记住,被他关注,被他召见。
我垂手而立,连呼吸都不敢用力,生怕这一切被我打碎,成为一片泡影。
“不错。”
不知道站了多久,压迫力十足的视线移开,我只得到这么一句,意味不明,也是逐客令。
我躬身行礼,面目沉静,姿态即使最严苛的教养嬷嬷也挑不出错。
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心里没底。
我的脊背发凉,我的双腿酸软,我在那样的威严里重新意识到,自己只是个小孩子,一个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摆布的小孩子。
我的一切隐秘在他面前袒露得清清楚楚,他的态度也告诉我,这只是小把戏,他不在意。
我摸着面露不安妹妹的头,朝喜忧参半的奶母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。
我的奶母只是个下人,没读过书,大字不识,能当我的奶母只是因为她是我母亲唯一留下的老人。
她的地位天生低于我,有些时候,也只能依靠我。
我如往常一样练字背书做女红,连躺在床上的姿势也与平常一般无二。
只有我自己知道,那个中年男人已经成了我最大的梦魇,我在梦里痛苦奔逃,平静的表情被恐惧击破。
我怕他,怕久居上位的威严,怕轻易掌控我生死的权柄,怕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
我将怀里酣睡的妹妹抱得更紧,稚童软软的身体燃着火。
3
不管怎样,那个男人并没有戳破我放出去的流言。我悄悄松了口气,心里的恐惧却没有减轻多少。
“蝼蚁尚且偷生。”
被问及明明恐惧,为什么还要被着那位搞一些小伎俩时,我这么回答。
问这些的人是我的朋友,郑王的嫡幼子,我从国子监捡回来的小胖子。
是正室嫡子,又不用操心继承家业,他很是受宠,再加上自小体弱和贪嘴,他的体型过于圆润了。
这样的身体骑不了马,又有些嗜睡,不得夫子喜欢,在国子监也备受欺凌。我也是偶然发现,累赘的身体里原来藏着一个通透人儿。
我走了两步,离湖边远了一些,并不想被弄脏制衣司送来的新衣服。
“虚伪的家伙。”
小胖子嗤笑一声,白胖的脸上眼窝深陷,明明是极讨喜的面相,却多了点让人生厌的阴鸷。
“至少现在我的奶母不需要卖她陪嫁时的首饰。”
我面色平静看着小胖子,江南新送来的流云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隐约可见日后的倾城色。
小胖子哼笑一声,转过头。
4
我以为我的一辈子就要这样了,小心翼翼维持着最得宠公主的名头,在合适的年纪里嫁给随便什么家族,做当家主母相夫教子,维持皇家威仪,维系君臣关系。
生活永远意外比惊喜多。
一场宫宴上,我被指给外族未来的王。
虎背熊腰,举止粗鲁,满脸须发,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。
我努力克制住晕厥的冲动,恭恭敬敬行礼,感谢皇恩。
一个女子的一生换边关一段时间的太平,是一笔划算的买卖。我从朝臣面上得到这样的信息。
即使这个女子是皇族的公主,流着最高贵的血脉,才貌双全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。
或者说,尊贵的血脉反而成为更大的筹码。
5
“皇命不可违。”
我这么告诉自己,指甲却扎进肉里,鲜血一滴滴滑落,真实的疼痛告诉我,我并不甘心。
已经抽条成为一个俊秀的病弱少年的小胖子沉默地看着我,不再深陷的眼窝包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。
“我的大兄给我喂过毒,现在,他在边关。”
声音低沉,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清朗音色。
我不解地看着他,不明白这两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。
“我帮不了你一辈子,你只能自己救自己。”郑铮雌雄莫辨的面容有着某种魔力:“咱们这位陛下,只有两个皇子。”
可是宗室并不缺男丁。
反驳的话堵在喉头,我却没说下去,只是着迷看着郑铮,被蛊惑一样:“咱们这位陛下,只有两个皇子。”
6
久违的梦魇重新缠上我,我皱着眉,梦到自己杀掉困扰自己半生的梦魇,坐在高高的王座上,成为新的梦魇。
我惊醒,翻身坐起,动作轻柔没有吵醒任何人。
天边只有一点鱼肚白。
我抚着剧烈跳动的心口告诉自己,我只是没有办法。
我别无选择了。
7
“父皇,您还年轻。”
我盈盈拜伏在地,心里却不再平静。
这是谎言,我在说谎,我在欺瞒这位人间帝王,天下最尊贵的人。
心跳怦怦,腿脚发软,血液却在沸腾。
借着死在战场上的郑王世子,我摆脱了与外族的联姻,又不择手段花了七年编出一张网,想要拉下这位人间帝王。
“昭儿,要是你是男子……”
王座上面色苍白的帝王神色颓靡,没了最初对我的蔑视和高高在上。他的话只说了一半,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语。
“请父皇保重身体。”
我深深行礼,姿势一如第一次拜见这人,心里却没了那份惶恐。
原来,皇帝也只是普通人,会被伤害会被蒙蔽的普通人,和任何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。
8
我成功了。
弑弟弑妹,弑兄弑子,不管怎样,我送走了这位人间帝王。
我笑了笑,和镜子里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对视,面上一片纯然的信任和依赖。
“不过是弑夫罢了,有什么可怕的。”
我伸手摸着冷硬的铜镜,轻声自语。
这双手修长有力,细白柔软,指腹没有半点茧子,是金银窝里才能娇养出来的珍贵摆件。
在梦里却沾满鲜血。父皇的、皇兄的、皇帝的、未成形的孩子的……
镜子里模糊不清的女人露出一个笑,纯然无辜,美如妖又魅如鬼。
9
“还留着你那皇妹做什么,迟则生变,多一个活人,他们就会多一个选择,无法彻底对你忠心。”
男人冷白的手为我画眉,近在咫尺的脸上神色温柔,仿佛我是他的一切,是他此生最爱。
我笑了笑,不顾眉笔从我的眉梢滑落,凑近他的脸颊,语气亲昵:“不过是个孩子,留着就留着了。还是,你在害怕什么?”
我弯起唇角,凑到他的唇边,小鸡啄米一样蹭了蹭:“我是独一无二的。”
我的妹妹毫无野心,不会变成第二个我。
郑铮面上丝毫未变,反而更温柔了:“是的,您是独一无二的。”
他放下眉笔,从身后环住我的腰,眼睛里是永不熄灭的火:“我永远为您着迷。”
“这么说,你愿意为我而死吗?”
我笑了笑,从他怀里挣脱出来,从一旁的盒子里翻出一颗药,咬在唇齿间露出一半,挑衅的看了他一眼。
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夜里难以入眠找太医开了不少安神的药,制成药丸,就放在这种触手可及的地方。
他的动作迟疑一瞬,面上仍是挑不出错的笑,与我纠缠在一起,药丸融化在舌尖。
确定他彻底吃下去后,我推开他,在他神色不明的目光中将他的头按在我的胸口,语气是掺了蜜糖一样的娇柔。
“你怕我吗,郑铮。”
“你不觉得,我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吗?”
郑铮神色轻松:“怕的,我怕的睡不着觉。可是转念一想,这不是我放出来的怪物吗?”
我笑出声,一直过了好久才停下:“你说这像不像农夫与蛇的故事,农夫救了蛇,现在蛇要吃掉农夫了。”
我今天的唇色极艳,仔细瞧着倒真有几分蛇蝎美人的意思。
郑铮将我抱的更紧,我的胸口贴着他的,甚至有听到他心跳的错觉。
“不管你怎么想,我没有要害你的心思,更没有怪过你。”
世界变得漆黑,意识昏昏沉沉,我笑了笑,什么也没说。
事实如何已经无所谓,反正,我死了。
评论(9)